唱片業與農民起義

我的朋友吳乃幹之前在北京經營唱片事業。唱片業,在大陸稱作音像業。音像業在大陸的產業變遷,1998年是一個分水嶺。在1997年之前,音像業是一個壟斷的行業,只有政府的出版社才有可能經營音像業,包括音像製品的出版與發行。民間的企業,是不能經營音像產業的。這個政策的理論依據,是因為影音產品與餐飲不同,會影響人民的思想。所以國家必須採取比較嚴格的管理政策。
因為音像業之前是壟斷的行業,競爭者無法進入,所以容易獲取超額的利潤。有的大陸國家出版社,根本就不需要有辦公室、也不需要聘用員工。社長只要帶著皮包,皮包裏有一顆出版社的圖章,就可以經營出版社了。當社長碰到了理想的合作對象,打開皮包,圖章一蓋,就完成了交易。合作方取得了授權證,可以進行營運,出版社也得到了該得到的酬勞。基本的合作模式就是:“有權力的出權力,有能力的出能力。”
我們當年讀國父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,講到了權能區分,與權能調和的概念。中山先生舉了個例子,權能調和的觀念好比是司機與乘客。乘客有權力,司機有能力。所以乘客給了司機指令,司機就很快樂的把車子開到了目的地。
中山先生的例子簡明易懂,說得清楚極了。國父畢竟是國父。
經濟規律會決定事情的基本變化方向。因為在這個產業門檻內的,容易獲取超額的利潤。 所以很多人,會想盡辦法運作關係,進入這個門檻。而政府衙門,就會順應潮流的變化,採取一些政通人和的措施。
於是在1997年、1998年之間,政府為了鼓勵音像業,在廣州成立了一家大規模的廣州天龍音像城。所揭示的政策目標是集中管理、蓬勃產業。很多的民營企業,就紛紛想辦法運作官方的關係,謀求進駐天龍音像城 。因為一旦進駐了音像城,就可以取得音像發行權的執照。當然,有了發行權的執照之後,下一步的動作,就可以以合法掩護非法,幹起盜版的生意了。
到了1998年年底,中國大陸各個地方的管理部門,也都很快的效法廣州,成立各地大大小小的的音像城 。於是音像城蜂湧而起,全國二百多家,都成了合法掩護非法的根據地。不但串聯方便,溝通資訊方便、甚至相互鋪貨、補貨、墊貨、也都容易極了。不到一年,盜版商就好像明朝末年的流寇一樣,到處都是。而盜版的音像製品,很快的席捲神州大地,沛然莫之能禦。
堅持繼續作正版的,其實可以以歷史為借鏡。面對流寇橫行的明朝皇帝,是崇禎皇帝朱由檢。明朝朝廷原來認為,流寇只是烏合之眾、不足為訓。想不到,最後流寇畢竟還是從貧窮的山西,轉進了相對富庶的河北。從懷柔一路南下,北京城北要塞,居庸關的守將獻關投了降。流寇就從順義、昌平、殺進了北京城。崇禎皇帝眼看著好多大小官兒,都投靠了流寇。 最後身邊只剩下大太監王承恩。王太監陪著皇帝,在城破的日子,倉倉皇皇的跑到了紫禁城對面,堆積煤渣的煤山 。兩個人的結局,就是雙雙在一株老槐樹下上吊殉國了。
當然,海峽兩岸的歷史觀點不同。臺灣把李自成、張獻忠等叫做流寇;大陸稱之為農民起義。大陸遍地亂跑的盜版商,也可以算是現代版的農民起義吧。
經濟規律的作用
大陸的音像城的興起帶動了產業的巨變,造就了盜版的雄霸天下。最根本的決定因素,是經濟規律。
經濟規律的意思是說,如果一件事情,大家都有錢可撈,就很容易蓬勃發展。如果沒錢可撈,就非常的難以推動。
當年音像城得以快速發展的原因,就是因為大家都有錢可撈,大家都很快樂:
1. | 地方要成立音像城,需要中央的相關部委批准。所以地方會有求於中央,中央的部委會很快樂; |
2. | 地方得到了成立音像城的特批,地方的建築商會積極跑來請求合作;地方的民間企業,會積極跑來求情入駐。所以會有很多人,有求於地方政府的相關部門,地方政府會很快樂; |
3. | 地方企業,入駐音像城之後,一開始是表面上賣賣正版,實際上大賣盜版。後來大家也都混熟了,乾脆從裏到外全賣盜版。越膽大的越發財,大家都很快樂; |
4. | 小市民們以五六元人民幣的價錢,可以買到各種各樣的唱片或是影片,大家也都會很快樂。 |
所以,從中央到地方,從衙門官到小市民,大家都很快樂。衙門官們,可以發展虛虛實實的專長,好好的撈錢。文化部管音像市場的,成了個大肥缺。在音像市場蓬勃發展的過程中,真正的受害人其實不多,只是小小的一部分正版商。這些正版商,是以境外的電影公司以及唱片公司為主。境外的公司,的確很難干涉中國的內政。所以,也沒什麼辦法做任何的事情。
從宏觀角度來看,大陸整個音像產業的演變,很合乎中國所謂的東風壓倒西風、無產階級擊潰資產階級的概念。不論在政治還是經濟層面,都是在忠實執行正確的革命發展路線。
北京小故事
吳乃幹在北京經營唱片事業的時機還算好 。當時,盜版問題還不嚴重。所以,吳乃幹仗著天時地利與人和,也辛辛苦苦賺了點錢。不過,剛剛才覺得辛苦有了回報,國稅局三組的鄭愛國忽然來拜訪吳乃幹。
“吳總,你們的生意不錯啊。” 鄭愛國對吳乃幹說。
“哪裡,哪裡。” 吳乃幹打打哈哈。心裏在想,我又不認識你鄭愛國,你鄭愛國跑來幹嘛。
“吳總,我查了你們的報表。我想,你們好像還是不瞭解國家的稅法規定。”
“噢?” 吳乃幹有點疑惑。今年才交了百萬多人民幣的稅,難道還不夠?
“根據規定,做海外引進版音像製品的,必須要付進口品的稅。跟進口海外商品要付進口關稅是一樣的意思。” 鄭愛國說。
“哇,關稅?很高啊 !!” 吳乃幹不覺心中一沉。
“我們會估算你們的成本,然後比照進口商品打關稅。你們的稅率是 30% 。所以,你們要依照你們的成本加繳 30% 的稅。過去兩年的都要補交。” 愛國露出誠懇的笑。
“那是什麼意思?” 乃幹想,他媽的,30%,咱們這一行那裏有那麼高的利潤空間。這還能幹嗎?
“這樣吧。請你在30天內,先補交150萬人民幣。如果晚繳了,就要付滯納金。滯納金是一天百分之一。其他不足的,我們再來核算核算。”鄭愛國依舊笑得很誠懇。
“你留個電話吧,我考慮考慮要怎麼處理。”吳乃幹情不自禁的開始思考,有誰在國稅局裏會有熟朋友。
鄭愛國一走,吳乃幹馬上抓緊時間打了好幾個電話。發現所有的本地同業,只要是大陸人,每個人都有好朋友在國稅局工作。長紅音像發行公司的老陳,說他認識國稅局二組的小組長董耀潛同志。老陳說,董耀潛與鄭愛國,一個在二組,一個在三組,兩個人特別熟,什麼話都能說得上。如果都在同一組,事情反而不好辦。而且董耀潛與老陳的關係非比一般。老陳看在吳乃幹的面子上,願意把董耀潛約出來跟吳乃幹吃個飯。當然,若不是老陳的面子大,別人是約不出董耀潛的。
於是,老陳、董耀潛與吳乃幹三個人,一起在北京最昂貴的得勝門海鮮樓的包間吃飯。
“吳總,我要愛國一起出來。愛國覺得不合適,所以讓我們先聊聊。”董耀潛跟鄭愛國一樣,說話的時候,也笑得很誠懇。
“耀潛兄,咱們這行那有那麼高的利潤 。30% 的類比關稅,真的會逼得我乾脆回臺灣算了。”吳乃幹說的都是心底的話。
“大家先交朋友吧。其實,你們有的臺灣人不知道,我們是很喜歡跟你們臺灣企業界的交朋友的。”董耀潛說。
“是啊,是啊。吳總,大陸的事,你們有時候不明白。我們有句話,先做人,再做事。” 老陳趁機大談他的經營哲學。
“我就是看你們是朋友,今天我才都點是家常菜。平常的廠商,一個晚上花他們一萬元人民幣,還算是給他們面子。” 董耀潛一邊吃著得勝門海鮮樓的魚翅羹一邊說。
混了半天,吳乃幹看看時間差不多快到半夜11點了,忍不住問董耀潛說:
“耀潛兄啊,鄭愛國要我補交一百五十萬人民幣這事,到底該怎麼說?”
“我說吳總啊,這事不急。我有個朋友,剛從國稅局退下來,開了個稅務諮詢公司,我要他打電話給你,幫你諮詢諮詢。” 董耀潛接著又說。“放心,他跟我們都很熟的,可靠得很。”
吳乃幹買了得勝門海鮮樓的單。董耀潛果然很客氣,三個人只花了五千元人民幣, 合台幣二萬餘元。
不如休去
吳乃幹送老陳與董耀潛上了車,想到了這幾天的事,一陣落寞感不禁襲上了心頭。 得勝門海鮮樓與北京的得勝門相隔不遠,吳乃幹頂著涼颼颼的夜風,信步朝向得 勝門走去。晚上的得勝門,周邊有熒熒路燈,在夜景之中,平添了幾分濃濃的古 意。
一陣風吹來,吳乃幹拉了拉衣領。腳底一滑,一個踉蹌,幾乎失去了平衡。乃幹 低頭一看,映著月色,地上有點微微的反光,大地又要結霜了。吳乃幹看著古 色古香的得勝門,不禁一陣胡思亂想。在北京城的北面,原有兩個古城門。一個 是安定門,一個是得勝門。明清兩代,多少年來的規矩都是,要從安定門出兵, 再從得勝門還朝。
萬一打了敗仗,又該怎麼辦呢?還要不要從得勝門還朝呢?吳乃幹在想。
最簡單的辦法,應該是買通太監、謊報軍功、依舊從得勝門還朝吧。不然還能怎 麼辦呢? 除了得勝門,也沒有別的門可以走啊?
吳乃幹歎了口氣,搖了搖頭,想想別的吧。
夜深了。得勝門城門上的燈光,在寒夜之中,顯得孤孤伶伶。燈光被寒氣包圍 著,有一圈圈暗暗的、昏昏黃黃的光暈。路滑霜濃,一眼看去,路上都已經看不到什麼行人了。
“城上已三更。 馬滑霜濃,不如休去,直是少人行!”
吳乃幹忽然想到了北宋末年周邦彥寫的這段詞。這是周邦彥的“少年遊”。說的是少年流連坊曲,晝夜笙歌不斷的情懷。夜深了,馬滑霜濃, 路上也沒有行人了。何不如繼續唱歌玩耍,不必回去了。
“不如休去。”吳乃幹再次的搖了搖頭。
Guru 2005-6-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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