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民國初年,有位李宗吾先生,提出了一個厚黑學的理論。他觀察中國的社會百態,歸納出一個道理,就是很多人在中國社會上混,都是靠兩個本事。一個是“皮厚”,一個是“心黑”。所以,皮厚加心黑的學問,就形成了宗吾先生的“厚黑學”了。
當然,這個說法是打翻了一船子的人。我覺得我們還是要區分所謂的白道人士、黑白道人士、與黑道人士。黑白道上的人士之中,還有“盜亦有道” 的騷人志士。這些黑白道的騷人志士,也有他們立身處世的道德旗號、與理論基礎。他們的理論基礎,就是“仗義行俠”及“替天行道”。
我們可以舉個例子來說說黑白道上人士的基本理論。中國著名的民間小說“水滸傳”,反映出了中國北宋末年的一些社會問題與民間心態。包括了貪官汙吏的問題、貧富不均的問題、社會權錢交易的問題,甚至由於價格雙軌制所衍發的“官倒”的問題。這些問題,今天照樣在中國的全國各地,紅紅火火的到處上演。因此,社會上充滿了不公、社會中下層的人才找不到出路。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,一些有本事、有叛逆個性的社會游離分子,就一個一個的跳出來成了梁山泊的好漢。我們可以想像,梁山泊的好漢跟今天的酷哥辣妹一樣,也喜歡喝喝酒、唱唱歌。他們所喜歡唱的歌,就反映出他們的想法。梁山的好漢阮小五,以打魚擺渡為業。他就喜歡划著船兒唱歌。他唱的歌詞是:
“打魚一世蓼兒窪,不種青苗不種麻;酷吏贓官都殺盡,忠心報答趙官家。”
顯然,好漢阮小五的理論是反貪官、不反皇帝的。對於以生活為重的老百姓來說,皇帝是天子;好像今天的基督徒看耶穌基督一樣,代表著天,是不能隨便反的。所以,梁山好漢們的理論訴求是“替天行道”。他們認定的自我角色很重要,是在幫皇帝管酷吏與贓官。這些酷吏贓官,都是最直接而且是最無情、無理、無法的、在掠奪百姓日常生活的權益。對於這些混球,不但是該管、要管、而且甚至是該殺個乾乾淨淨的。
宗吾先生的“厚黑學”,是從個體的角度來探討問題。我們可以更深一層的來探討這個問題,為什麼皮厚心黑的可以混得好呢?為什麼一開始還算純良的新官,混得越久就變得越厚越黑呢?這就跟中國官場的組織行為學、社會經濟學有極大的關係了。所以,我想從一個總體的角度來分析問題。我想要探討的是,中國衙門在面對問題的時候,它的整體組織心態是什麼?它的行為模式是什麼?一個普通老百姓,碰到要跟衙門組織打交道的時候,彼此之間的互動的規律是什麼?對於這個學問,我把它叫做“衙門學”。當然,大家都知道,所謂的衙門,就是一般俗稱的“政府單位”。如果要更有學術味一些,我們也可以叫它做“衙門管理學。”
中國衙門學的精義是,它的總體性超級強悍,跟總體內的個體沒什麼關係。換句話說,不論什麼樣個體進到了這個體系,最後這個個體必然會被總體所消化吸收。衙門總體的行為模式是永遠頑強、誰都無法改變的。中國衙門學的另外一個精義是,它具備了普遍性。不論是莽莽黃河上下、還是滔滔大江南北、只要是有衙門的地方,就都在努力篤行中國衙門學。
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像是,中國的衙門學,是從古到今,一以貫之。今天大陸的衙門學,與水滸傳中所闡述的,宋朝的衙門學(約900年前),在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。我一邊看水滸傳故事,一邊來驗證我在大陸多年的經驗與見聞。不覺莞爾,水滸傳裏所描述的衙門學,實在是太真實了。
我覺得水滸傳裏寫的最精彩的衙門學故事,就是武松的傳奇了。簡單來說:
“武松打死了老虎,中國衙門狠狠的幹掉了武松。”
大才子施耐庵寫武松的故事,非常的耐人尋味。我覺得前段寫的武松打虎,雖然膾炙人口,但是不是施耐庵真正的精髓。打老虎的故事其實只是宣傳用的片花。打死了老虎之後,真正的故事主角,中國的衙門學,才開始登場。我們眼見著鐵錚錚、直愣愣的打虎英雄,在施耐庵的筆下,被中國的衙門學玩的兜兜轉。才子施耐庵其實是借著武松的故事,一層一層的來剖析中國的衙門學的厲害。
我在北京工作多年,經歷了成住壞空、九昧真火的鍛煉,才有足夠的智慧看明白施耐庵的玄機。中國的衙門學,把武松從打老虎的英雄,整成了臉上刺了字、披頭散髮、無處可走的流浪漢。施耐庵寫武松與衙門打交道的過程,有三個要點,值得反復的琢磨。
第一個要點是,老百姓帶著證據去衙門告狀,是沒有用的。因為,你一告,對方就知道了。而且馬上就大力使銀子、找人關說。衙門的總體性標準做法就是一陣扯皮、一陣安慰。最後官司就不了了之。當然,衙門的相關人等,拿了前金加後謝,絕對沒有白忙一場。老百姓的問題有沒有解決呢?就得自己看著辦了。這是武松在山東陽榖縣與衙門學的初度交鋒。
第二個要點是,當衙門發現你有利用價值的時候,衙門就會跟你稱兄道弟,官民合一、肝膽相照了。衙門會主動動用組織的力量跟你合作。當然,最後是誰有能力調動組織的力量,誰就能得到豐厚的回報。回報的豐厚度,與官爺的調動能力 成正比。它的分配原理是很清晰,很規範的。這是武松在孟州城與衙門學的第二度邂逅。
第三個要點是,當衙門發現你是一個“禍害”的時候,衙門對你的打擊力量兇狠可怕極了。禍害有兩層意思。一是你會摜倒了官爺的烏紗帽、一是你會擋了官爺的財路。在這個狀況之下,官爺們會動用所有能動用的組織力量來打擊報復。力量之強大有如海天風雨逼人、不可遏抑。而且厲害的是,忽然於一夕之間,衙門就會用所謂的法律作為陷人入罪的工具。於是,你發現自己莫名其妙的陷入了絕境。神勇的打虎英雄武松,在面對衙門的層層錮桎,也只有選擇“血濺鴛鴦樓、夜走蜈蚣嶺”這條路了。武松打得死老虎,但是碰到了中國的衙門學,卻是有如螳螂碰到了火車,力量完全不成對比。這是武松與衙門學的第三度會面,也是直接的碰撞。武二郎與衙門學攤牌的結果,是落荒而逃,改名易姓、成了個流浪江湖的跑路工。
我想施耐庵所要揭露的,就是中國的衙門學與社會現象。施耐庵寫的故事是既深刻、又真實、而且非常具有趣味性。我看到心領神會之處,不由得猛拍大腿喊好。中國衙門學的確是源遠流長、英靈不散。幾千年來,在不同的年代,穿著不同的制服、帶著不同的帽子、在全中國各地奮力上演,歷久而彌新。
對於台商來說,一定要瞭解衙門學的玄妙之處。因為中國是在實行“有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”。所謂的中國特色,簡單來說,就是中國的衙門學仍然在扮演著一個絕對而關鍵性的角色。
如果台商不懂得衙門學,命運恐怕堪憂。就像武松一樣,雖然打死了老虎,最終還是會被衙門的整體組織所幹掉的。當然,辛辛苦苦打拚賺來的錢,也就理所當然的,給衙門的官爺們繳庫充公了。
薛中鼎 2005-01-19
(作者為美國德州大學管理科學博士 。現任大學教授。 曾任滾石中國總經理,中華開發企劃處長,美國JC Penney 公司 Project Manager等職 。 e-mail: ctshueh@hotmail.com )
注:史學家對水滸傳的作者是施耐庵還是羅貫中,有所爭論。本文對此爭議不表示意見。並設定作者是施耐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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