紐約貴婦(七)

紫君的臉部表情極端複雜,不是單一的惱怒、驚詫、憐憫,而是各種情緒的混雜。曼哈頓中城區警局紀律小組,是一個忙亂的世界。電話聲響個不停。每個當公差的人都在高聲講話。似乎每個公差人員,都天生一副響亮的喉嚨,全拿著話筒,哇啦哇啦講個不停。

紫君已經坐侯一個多小時了。應填的表格早已填妥,應交的手續費早已交清。這警察局分局坐落在一棟典型十九世紀華廈內,改裝成警局。天花板特高,台階是滑亮的磨石子地。入門處掛著吊燈,而後便是玻璃隔開的小間辦公室。室外是一道頗長的櫃檯,外面留出一塊空間,放著四五張硬背沙發。矮矮的茶几上堆放著當日報紙和幾份雜誌,有些不知名小報,以誇張大字標題,播撒著名人隱私⋯。

紫君自接到錢九鴛清晨的電話以後,確實經歷過驚懼、疑惑、惱怒各樣的情緒反應,而後才拿起電話和自己熟悉的律師通話,請教他如何處理。韋伯律師主要處理民事糾紛,對於刑事比較陌生。即刻替她介紹了一位猶太律師,由他和警察局紀律組通話以後,才叫她帶著身份證和支票本,到警局去保釋錢九鴛。

已經三四年沒和她聯繫過的錢九鴛,這突如其來的求援電話,原有些想置之不理。但錢九鴛在電話裡苦苦哀求,並說這是她被應許撥打的唯一電話,如果紫君不理,她說不定要坐牢。她懊悔說自己走錯了路,這幾年不敢和親友往還。母親已經年邁體弱,不能勞她出面,也不敢讓她知道自己現在在警察局。幾年來,自己一錯再錯,沒想到如今到達這步田地。她哭訴著。

「到底為什麼被抓?」

「一言難盡,」錢九鴛支吾其詞。「見面後再慢慢告訴妳⋯。」

「可是我找律師,總要告訴他前因後果啊!」

「⋯妨害風化⋯。」

「妨害風化?一定是誤會!我聽說,你不是在愛麗絲百貨公司做採購嗎?」

「⋯⋯」錢九鴛無言以對。

紫君靜靜地坐著。門口突然起了一陣騷動。隨著腳步聲,門內匆匆走進來大批人群,男男女女,至少十多個。有人拿著閃光燈相機,有人背著帆布袋,手上拿著記事本,原來是跑新聞的記者群。

「各位請安靜,我們這兒是執法機關⋯。」

正說著,一位姿色絕佳的年輕貴婦從裡面走出來,風采翩翩,衣著入時。兩邊各站立一位西裝革履男士。記者即刻朝貴婦圍攏過去。

「請問席娜女士有什麼感想?」

「⋯⋯。」席娜對問話置之不理。

「請五月花女士談談,一夜牢獄之災是怎麼發生的?」

「⋯⋯。」

「笑一笑,請看這邊⋯。」

「請勞駕,讓讓路。席娜女士現在無可奉告!」左邊那位較具權威男士發話,一面開闢道路,保護席娜前進。

發言人一定是雇請來的律師無疑。記者們卻蜂擁著跟隨三人往屋外走去。一路閃光燈啪啪響個不停,麥克風竟自朝席娜面前遞過去。

紫君被這情景嚇了一跳。弄不清席娜究竟是那號人物。正疑惑著,卻見走廊盡頭出現了錢九鴛。幾年不見,錢九鴛改變了不少。體態依然輕盈,五官依舊清秀美麗。只是眼神不再那麼閃閃發光。嘴角下垂,面色蠟黃,神情十分憔悴。

「謝謝妳,紫君。」

錢九鴛慢慢走到紫君面前,有些失魂落魄。伸手緊緊握住紫君雙手。眼角泛起一層霧,不知是怎樣的心情,兩行清淚竟默默順著臉頰流下來。紫君此時充滿矛盾。當年初見夏漢卿這位表妹,確曾為她的美顏青春莫名的嫉妒過一陣。而後逐漸接納了這一家人。畢竟,他們老遠跑來奔靠夏漢卿,之間又相差十多歲。錢九鴛生就一張討人喜的甜嘴,事事向她討教,久而久之,紫君也就把她當妹妹看待。

而後,錢九鴛結婚,有了孩子,住在優美恬適的郊區。偶爾週末去走動走動,倒是多了一個去處。然而,她主動鬧婚變,拋棄江聲和兩個孩子,毫無忌憚地和小柳姘居,弄得親友面上無光。不僅如此,還因此失去了江聲這個多年來的親密好友。不自覺地和她斷絕來往。而今,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。

「到底怎麼一回事?」

「⋯⋯」

錢九鴛低著頭,只問她保釋手續是否已辦好?罰款是否已代付?似乎迫不及待要離開。紫君依她意思,一同步出警局大門。大門口台階上,記者群仍包圍著席娜不放。好奇的路人也簇擁過來。五月晨際微風吹拂在臉上,清冷而寒涼。穿戴時尚而具品味的席娜,儼然大公司行政主管模樣。

面上浮泛著矜持冷漠的淺笑,娓娓地對記者群說了幾句話。人群中竟有人鼓譟拍掌,且吹起口哨來。

席娜繼續發言。

「⋯⋯也許有人在等我低頭認罪吧?相信他們會失望的。幾年來,我為紐約提供了最佳服務。多少人因此生活得更精彩,但,我們的社會往往以雙重標準來衡量一切。今天在公開場合詆毀我的達官顯貴,明天在背後會來向我道歉⋯⋯。其中許多都是我的長期客戶。今天的談話就到這裏結束。至於法律細節,我的律師會去處理。謝謝各位。」

圍觀的人群突然熱烈地鼓起掌來。席娜的簡單談話似乎頗得人心呢。記者群開始離開,人潮也漸漸散去。席娜步履輕盈,風姿優雅地朝街邊走去。乍回頭卻一眼瞄到人群中的錢九鴛,她揚起手臂,輕悄灑脫地朝她擺擺手。這時,她的律師之一,已將一輛卡迪拉克座車開到街邊,另一位男士替她把車門打開,她躬身坐入後座。而後,輕撳電動車窗,風情萬種地朝人們揮揮手,淺笑著,任轎車朝麥迪遜大道輕輕滑駛而去。錢九鴛斜視紫君一眼,見她似乎也被這陣勢震攝住。

「這貴婦人真是美艷耀眼,不知是觸犯什麼法律?」

「妨害風化!」錢九鴛不知紫君知道多少,猶豫片刻才說。

「妨害風化?什麼?」紫君十分差異。「妳?⋯她?⋯妳們認識?」

「假如不是她,我不會有今天這樣的⋯⋯。」錢九鴛聲調有些窘迫。「不過,當然⋯⋯主要是我自己,⋯,太愛虛榮⋯。」

紫君伸手攔過一輛計程車,兩人坐進去。計程車穿過中央公園,往曼哈頓富足的東區駛去。夜晚的中央公園傳出無數恐怖事件,春陽下卻是枝葉扶疏,閒適平和。到達東八十六街附近,紫君提議下車,付完錢,兩人沿著滿街繁華朝前慢慢走著,漸漸到達藝術館附近。冷寂的五月春陽,拋灑出一片金色的網,網罩住藝術館前噴灑跳躍的大排噴泉。無憂無慮的鴿子們,在噴泉邊忘我的覓食嬉戲。廣場前有街頭藝人在表演著啞劇。樹下有街頭藝術家在賣畫:「中央公園」,「海邊潮汐」,「帝國大廈」⋯。標價二十,三十⋯⋯。街頭舞蹈家像機器人那樣,韻律十足地舞動著。空氣裡浮泛著生的喜悅。糖炒板栗的甜香,混雜著烤火燒的鹹脆。烘烤熱狗的香氣,瀰漫在空氣中。這原是個平和美好的世界。

「想不到紐約也有這樣安閒的所在。」

「要趕著回去嗎?」

「倒也不必。最近家裡發生了一點事。」紫君輕嘆一聲。

「怎麼啦?」

「不足為外人道。當然,如果不是今天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妳,也不會告訴妳家裡發生的事⋯⋯。」

「嚴重嗎?」

「相當嚴重!不過,也好。這事讓我們全家得到了教訓,讓我把世事看得比較透徹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