紐約貴婦(四)

「謝謝,兩位新年快樂!」

「新年快樂!」

原來計程車已到達席娜居住的曼哈頓中城,六十五街附近。這一帶原是當年紐約富區,房屋全是一色的花崗石建築,雖顯得有絲老舊,近年來卻因曼哈頓房地產供不應求,而身價翲升。席娜居住的這棟公寓,外表看起來軒昂壯麗,門廳寬敞豪華,沿門前石階而上,自有一番氣象。

打開黑漆鑲金環房門,光亮的拼花地板,舖著考究的絲絨波斯地毯。水晶吊燈散放著溫柔光亮。屋內是收拾得頗具格局的兩臥一廳。客廳沿牆玻璃架上,放著類似古董的青綠古銅鼎,一尺多高,坐落在精細雕刻的紫檀木座上,十搶眼。壁爐旁站立著一扇黑漆鑲玉石屏風,烘托出春夏秋冬四季圖,彩色繽紛,製作細緻。

室內裝飾擺設,全透露出女主人的優越經濟能力及深厚藝術修養。錢九鴛仔細欣賞著席娜的各種陳設,暗暗讚羨著這人的優越能力,自己不是她的同齡人嗎?

「來喝點什麼,先暖暖身體。」

席娜自小巧酒櫃裡取出一瓶威士忌,為兩隻高腳玻璃杯裡各沁入少許,加添幾粒冰塊,輕輕舉杯和錢九鴛相碰。

「祝我們新年快樂,財運亨通!」

錢九鴛重複著席娜的祝詞,卻懷疑著自己的黯淡前景。她握著酒杯,隨席娜到室內各處觀賞,聽席娜解說室內各種飾物擺設,心情卻又飄回到好幾年前…。

江聲到沙烏地吉達城出差一個多月了,原講妥只去十天。主要是出席講解合約中一項特殊工程構圖。除了和當地技術人員溝通外,還要和負責讓訂購的蘇丹王子之一了解工程情況,而江聲是主要設計人。吉達地處紅海距麥加聖地約八十公里,是沙烏地最大海港,離美國東海岸二十多個小時飛行時間。江聲臨上機前,對錢九鴛和兩個孩子很不放心,再三叮嚀諸多瑣事。剛到巴黎機場,需在那兒轉機,便撥來長途電話,詢問家中情況,其實也不過離開十多小時而已。

江聲臨行前,公司人事部門對他和其他同行的工程師特別約談,告訴他們沙烏地的風俗人情,囑他們務必小心遵守,以免因不諳當地風俗而惹來麻煩。因不久前,另一公司工程師出差,清晨出門晨跑,下面穿著短褲,上罩V領露肩汗衫,不明就裡誤踏某處聖地,而被噹啷入獄。不供飲食,不准會客…。經過好一番周折,才獲釋放。

到達吉達國際機場,但見頭纏白巾,身著長袍的男人隨處行走,卻很少見到女性。天氣酷熱,機場建築空曠雄偉。不遠處有許多地攤,各色物品:賣花布衣料,毛織地毯,烹調器皿…。更有幾處地攤,堆放大批花花綠綠美金,顧客們以當地貨幣與之交換。更妙的是,竟有地攤擺置成堆赤金首飾:手鐲、項鍊、戒指、耳環等等,在艷陽下閃閃發光。而有些行人們卻視若無睹,也有一些顧客們很隨意地在攤位前和攤主討價還價。

這果真是個嚴罰峻刑的沙烏地王國。而距機場不遠處的一棟廟宇建築裡,大排大排的教徒,正虔敬地跪地膜拜。這兒是虔敬的回教徒前往麥加朝聖的必經之地。見不到沙漠。然而這碧藍晴空似乎籠罩著一個神話中的古城,空曠而怪異。街道沒有名稱。許多大帳篷錯落有致的與現代摩登建築為鄰,空氣裡充滿了天方夜譚的氣息。雖是元月,卻又熱又濕。

住入和美國合資經營的凱悅酒店以後,彷彿置身天堂。食物昂貴並不合中國胃口。雖急切和對方負責人聯絡,卻總不得要領。蘇丹王子彷彿有無窮的急務代辦,對於這異邦遠來的嘉賓,一再延擱會議日期,江聲只有無奈地守在當地苦等。

江聲出差異地,錢九鴛格外覺得時日寂寞難耐。雖可以帶小孩去購物中心閒逛,但不足四歲的江倫是個很調皮的小男孩,五歲多的江宜雖稍稍懂事,畢竟太小。錢九鴛逛街的樂趣,全被孩子們的紛爭騷擾打消無遺。總是乘興而來,敗興而歸。

終於有一天,遠居法拉盛的表嫂紫君來電話,約她週六去吃飯玩牌,慶祝她和夏漢卿結婚十五週年紀念,又逢夏的四十歲生日。她約了三十多個親朋好友,熱鬧熱鬧,吃飯玩牌。錢九鴛接到這通電話,真是興奮的不得了。

好久沒有出門酬酢社交了,錢九鴛滿心歡喜,迫不及待地便答應下來。很快和隔壁菲律賓鄰居講妥,終於捱到星期六清晨,把孩子們交過去。把衣櫥裏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試穿。粉紅綴亮片連衣裙太耀眼,孔雀藍套裝太素淨。挑三揀四,折騰了好一陣。終於決定穿一套黑絲絨窄腰身套裝,配淡粉色絲織襯衫,戴上鑲鑽耳環,戒指,在大穿衣鏡前左顧右盼,自己覺得不失雅麗端正。給自己打了一個滿分。

冷冽的元月午後,穿上輕軟大衣,套上黑皮長統高跟靴,發動紅色野馬小跑車,只十分鐘,便到達普城小火車站。時間表算得精確,剛買妥票,北上紐約快車已經到站。多少天來,她的心情沒有比此時此刻更輕鬆更愉快的了。

麗華園原是她當年打工舊址,很輕易便指示計程司機送到餐廳大門口。廳內裝飾豪華依舊。夏漢卿的喜慶筵席設在單批的內廳。六張大圓桌坐滿賓客,僅少數賓客和她熟識。他們大半是夏漢卿夫婦的同學、鄰居或親友,年齡多半和他們夫婦相近。也有不少人參加過江聲和她的婚禮,知道她是江聲年輕美麗的妻子,也僅止於此。

「江聲這次出差快一個月了吧?」

「可不!那邊辦事根本不講效率…。」

「聽說他們每天辦公時間只五小時,下午兩點以後就都關門大吉…。」

這些賓客中許多人與江聲同行。紫君招呼錢九鴛在一位黎太太身邊坐下,替她們介紹一下。原來小黎去加拿大出差,黎太太也是單身赴會。這樣兩人聊天較為妥貼。人們天南地北地聊著,由於伊朗和美國交惡,凡提到中東,人們都禁不住搖頭。沙烏地雖是美國友邦,卻地處中東。黎太太聽說江聲去沙烏地出差,便禁不住有些大驚小怪。擾得錢九鴛也有些心煩意亂。原準備出來消閒解悶的呢!

錢九鴛舉目四望,見人叢中有一個年輕人,西裝革履,正聚精會神地招呼著遠來賓客入座。那人乍看,有些神似多年未見的小柳…。可不,就是他!

「小柳!」夏漢卿高聲叫著他,「客人好像到齊了,可以上菜了吧?」

小柳轉過身來,剛好和錢九鴛四目相對。錢九鴛渾身一陣酥軟,彷彿觸電,喉頭乾枯,差一點倒在座椅裡。

「馬上上菜,」小柳顯然是夏漢卿新僱用的大堂經理。「每桌再加一瓶威士忌吧!」說罷轉身來到錢九鴛這桌,可不就是他!如今也許因為工作需要,穿著比以前整齊。小柳穿梭在這批喧鬧的中年賓客中,格外顯出他的帥氣與煥發青春活力。

「果真是妳!真沒想到。」小柳伸手和她握著。那絲若有若無的淺笑,這緊緊一握,握得她心神恍惚,難以自已。

「今天的盛會,妳是那方親友?」

「夏漢卿是我表哥…。」

「哦,原來如此。」接著說,「我剛來打工,夏老闆待人還算不錯。」小柳對她怔怔地望著,似乎有很多話要說。那邊夏漢卿卻高聲說著。

「小柳,麻煩你招呼一下第三桌,有客人要汽水!」

「好的,就來。」小柳揚聲應著,一面低聲對錢九鴛說。「待會兒交換一下電話號碼,抽空談談。」

說罷轉身往酒吧處走去,然後在賓客中忙碌著。那晚,錢九鴛心中掀起滔天巨浪,再也平靜不下來。身邊黎太太對她瑣瑣碎碎說些什麼,她毫不知情,只敷衍的以淺笑支吾著。目光止不住往各處走動的小柳身上飄過去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,小柳那雙黝黑目光也不時掃過來,無聲地傳遞著流散的情意。

人們開懷地為夏漢卿的雙喜而飲而賀而鬧著酒。

「老夏,報告戀愛經過…。」

「上古史了,誰要是受得了,我就從開天闢地說起…。」

「我們受得了,說吧,說吧…。」

「別提了,那是個大冷天,跑到市政府去公證。向老勳借用他新買的別克轎車,因為天冷,他老兄清晨起來刮冰,狠狠摔了一跤。忍痛來遲,法官萬分不耐,儀式縮得極短…。」

「那天下午是全美足球總決賽的日子,誰讓你選錯日子?」

「難怪老夏每次都感嘆那是天下最短的婚禮!」

「要不要再補辦一次?」

人們便那樣鬧著,感懷著做留學生時的窮苦,慶幸著目前的富足安定。也有人談論著國際風雲,經濟蕭條,股市起伏,大選行情…。冬日晝短,待盛宴完畢,已是晚上十時左右,外面開始飄雪。儘管有幾位夏家近鄰鬧著要去他家玩牌,錢九鴛早已失去玩牌的心情。大多數賓客盡興而去。夏漢卿沒法分身,便囑小柳送錢九鴛一程,以免單身女子在曼哈頓暗夜遭逢意外。

擠坐在計程車後座,昔日的情份嘩啦啦地氾濫開來。小柳伸手摟著她的腰,她閉起雙眼,恍惚中任時光倒流。那時沒有江聲,沒有孩子,沒有婚約,更沒有各式各樣的約束與義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