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牽紐約(五)

情牽紐約(五)

十多年很快過去。陵申沒有繼承父業。那年代美國克林頓總統上台,經濟狀況急劇好轉,股市如虹,不僅還清國債,國庫還有盈餘。華爾街牛氣沖天,陵申在華爾街的金融市場遊盈有餘,在台灣居留一段時間後,決定回美國發展。搬到長島郊區定居,購買高級住宅,那兒學區好,附近華人大多背景相似,有共同語言,生活背景經歷類似,成長期間擁有許多共同記憶。因此,雖在異鄉異地,卻沒有絲毫飄泊的感觸。柳廉前些年已在同一社區購屋定居,過著典型華人高級知識份子的生活。而在此出生的第二代,已全融入當地生活。兒女們都在當地學區讀書成長。

柳廉的家離柳丹很近,一雙女兒,年齡和妹夫的兩孩子相近,是童年生活最好的同伴。柳廉的母親跟他們生活在一起,當年即是中學音樂老師,如今在兒子家,最初開始教孫輩們彈琴,星期假日,便抽空去法拉盛逛逛街,吃吃小館,兩家人有時同行,其樂無窮。附近華人見柳媽媽既是專業音樂老師,為人親和,便把自己孩子送來啟蒙,學彈鋼琴。柳老師的教學既親切又認真,收費低廉,一時間成為當地最受歡迎的人物之一。

至於陵申的家庭,阿爸爸八年前去世,之前便因為業務經營有些困難,大陸類似企業崛起,而陳懷淡這個前女婿,由於離婚時沒有獲得所勒索到所企盼的金錢補償,記恨在心。被迫離開廖家企業以後,便設方想法進入對手公司,以他多年來累積的經驗,處處在業務經營上和廖家企業作對,使用各種詭計,讓廖家企業蒙受巨大損失。阿爸健康狀況惡化,漸漸有心無力,最後決定,去世前便把業務轉讓給人,這樣至少可以保住部份資金,讓家人後半生衣食無虞。

阿爸走後,陵玲和阿母很快感到人走茶涼的現實情景。商場上的應酬場合很少再見到這對母女,阿母當年熱衷的社交生活,更顯出人情冷漠。當年所謂的閨蜜,不再約她打牌、逛街、茶會等等,親密的閨中密友很少再見到。於是,兩年後母女決定移民美國,在陵申家附近,車距約二十分鐘。她們選擇居住在一棟公寓大樓裡,一則購價較為低廉,再則一應維護房屋院落等等雜事全部有人管理,是最適宜母女居住的社區。一個傍晚,陵玲從附近健身房回來,半途汽車車胎忽然漏氣,勉強行走一段,前胎實在漏得厲害,很難前行,只有停在路邊。正猶豫著不知如何處理,遇到一個好心路人,那人緩緩停下車來,需要幫忙嗎?仔細一看,原來是健身房教練之一,約瑟夫,啊,路遇熟人,非常高興。

教練約瑟夫停下車來查看,原來是汽車前輪胎左邊扎進了一隻大鐵釘。約瑟夫很熟練地替她把車廂內的備胎取出來,用螺絲鼎把車頂上去,在路邊把備胎換好,叮嚀她明天必需去車行把車胎修補好,換回來,備胎只能暫時使用等等。讓陵玲感謝不已。次日在健身房再遇約瑟夫,對他昨晚的即時相助感謝不已,告訴他說,自己還沒有時間去車行。他即刻用手機和一家車行預約時間,下班後陪她去附近車行更換正式新胎。待一切完成,已是黃昏時刻。陵玲表示感謝,提議請他去附近餐館晚餐。約瑟夫說愛吃中餐。於是陵玲帶他去附近一家以廣東海鮮聞名的中餐館。

這家廣東餐館以乾煎龍利魚和蔥薑龍蝦聞名,另有一些具粵菜特色的佳饌,算是本地較高檔的中餐館。裝飾設備有中國傳統特色,卻融合了歐美的現代風格與亮麗,是款待賓客的理想場所。不遠處是海灣,也許因為不是週末的關係,食客不多,進門不遠處有小型酒吧,有幾個熟客坐在吧前默默喝酒。此外,整個大廳氣氛相當寧靜。他們選了靠海灣較近的座位坐下,持者為約瑟夫送來他點的威士忌加冰塊,陵玲平時沒有喝酒的習慣,為應景,也點了一杯「老傳統」。

他們既然同屬一家健身房,平時有不少同去健身的同好。約瑟夫在這兒當教練已有不少年,對於這家健身房的來龍去脈知道得非常清楚,對於一些長期會員的種種,也如數家珍,談起許多會員們的八卦和趣事,讓陵玲聽得非常開心。那晚直到餐館打烊,兩人才驚覺一個晚上竟如此匆匆而去,恍惚間,陵玲對約瑟夫竟有些覺得相見恨晚。

阿母和陵玲靠依親移民到美國來,轉眼間已經好幾年,阿母對柳丹始終沒法除去最初對她的偏見,「命硬」「剋夫」的咒詛始終在阿母心底作怪。對親家母更是「話不投機半句多」。母女住得離陵申雖不算遠,彼此相聚的時間並不多。陵申偶爾帶兩個孩子來看望阿母,最後多半是聽阿母數落陵申不孝,龐大的基業後繼無人……。陵申最初還和阿母爭辯,後來發現阿母只願意自說自話,便不作聲,由她發牢騷。陵申在華爾街金融市場工作,火紅的市場,讓所有投身其中的專業人員都忙得馬不停蹄,做為分析師,有時一週工作六十小時,回家後就只想睡大覺,所以母子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。

柳丹對於孩子們的課業和學校活動都全心投入。除了自己的一兒一女,週末還順便照顧哥哥家的兩個姪女課外活動。柳廉的妻子曉秋終於通過考試,成為這家知名公司人壽保險公司的精算師,工作非常繁忙。柳丹決定只在醫院做兼職護士長,只在上午輪班,下午三時孩子們回家,柳丹可以悉心照顧。為讓孩子們學中文,又全力支持當地中文學校,週末大多時候在學校做義務幹事,對於學校的課外活動也積極參與。至於這個對她持有深深偏見的婆婆,大都敬而遠之。永遠抱著保持距離,以策安全的態度處之。偶爾做一兩個婆婆愛吃的台式佳餚送去,阿母也只淡淡的謝謝她,彼此沒有更多話題。柳丹這樣做也算是盡做媳婦的義務,如此而已。

陵玲和約瑟夫好了以後,最擔心的是阿母。當年女兒和大她十二歲的陳懷淡結婚,她就已經很不贊成,竭力反對,結果果然如她所料,導致難以彌補的傷害。而今,離婚十多年的陵玲,如果遇見合適的人選,再婚是做母親應當高興的事。當年女兒嫁外省人,已經夠糾結的,而今竟是一個美國白人,年齡也比女兒大八九歲,離過婚,有一個十多歲的兒子跟前妻生活。約瑟夫每月需付前妻瞻養費若干。因此常常寅吃卯糧,每逢月底,就感到捉襟見肘,卻又無可奈何。

「他有固定收入嗎?」阿母非常擔憂。
「他是長島健身房的教練!當然有固定收入。」
「但我怎麼聽陵申說,教練是靠所收會員多寡決定收入的,好像是抽頭,如果會員不夠多……。」
「阿母,阿爸留給我們的錢,足夠我們用的,一輩子都用不完……。」
「你可不能這樣說,我們目前的生活,是靠每個月的紅利收入。那是陵申會經營。萬一股市下跌,有什麼差錯,你我就會成為無家可歸的遊民……。」
「好了,阿母。你到底是不是希望女兒有個家?還是孤獨生活一輩子?」
「當然希望你遇到一個好人。」
「約瑟夫是個好人!」

話已至此,阿母只有不再多加干涉。陵玲再婚以後,僅僅一個月,約瑟夫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單獨和陵玲居住,而不願意和阿母同居一個公寓。這在美國似乎是十分合理的事。阿母當然非常憤怒,首先要女兒反對這樣的提議。柳丹對約瑟夫說了許多理由。不能讓母親搬離。
「這就是我們中國人說的,喧賓奪主!不可以這樣!」
「是嗎?可是我沒法忍受家中多一雙眼睛!實在不行,那我搬出去住。」
「你,你,你這是威脅我!」
「不是,這是現實。」
「……。」

阿母很快感覺到問題十分嚴重,約瑟夫對她擺一付冰冷的面孔,連禮貌的招呼都很勉強。冷戰繼續著,一直僵持,表示「有她無我」,完全不能妥協。最後陵玲只有把陵申找來談判。雖然柳丹和陵申都表示歡迎阿母搬來同住,但阿媽母多年來,既然對柳丹和親家母心存芥蒂,現在要搬往兒子家同住,似乎難以調整心態。一生風光得意的自己……,遙想當年在台北是多麼的不可一世,周圍的人誰不對自己彎腰低頭,奉承不已?而今……。在晚年時刻,竟要向媳婦低頭。是可忍孰不可忍?

繁花落盡,終歸塵土。在他們居住的城市,有一家養老福利院。由基督教團體經營,屬於非營利機構。環境優美,陵申和陵玲兩人先去參觀,接待人員友善周到,帶他們參觀所有設備,有餐廳、室內游泳池、有活動大廳、健身器材、圖書館等等。此地住戶共分三個層次。首先是年老卻能自主的住戶,可以自由行動,或兩臥一廳,或一臥一廳,供三餐,有定點定時班車,或購物或就醫。有清潔工每週清理,另有醫護人員。並有各種定期活動。另一層次是,無法完全自主,比如走路需用走步機幫助,但神智清醒,只需定時由醫護人員照顧者。最後的層次是,完全無法自主,患有健忘症,心智障礙重重者。必需住入特定區域,隨時隨地由醫護人員照顧。不同層次,所付費用也不同。

兩人看完之後,覺得這也許是阿母最合適的晚年歸屬之處。回家和阿母商量,是否可以去福利院試試?這當然令阿母痛哭流涕,責備這兩個不孝兒女,全都是白眼狼,有了媳婦忘了娘。陵玲也是一樣,有了男人忘了娘。我就看不出這叫約瑟夫的外國男人,有什麼值得妳丟下老娘不管的地方。阿母在家哭鬧一陣,最後敵不過約瑟夫的冷戰。陵玲向阿母求助。阿母雖萬分不寧願,也只好搬入老人福利院。

繳納了為數不少的入院頭款,辦理了各種手續,阿母搬入了福利院。最大的問題是語言不通,養老院裡居住的幾乎全是美國當地老人,阿母沒法找到可以說話的人。其次是對西式飲食非常不慣,喝了冷牛奶或吃了乳酪會瀉肚。院內所住住戶全是「外國人」,完全沒有社交生活。陵玲和柳丹偶爾會分別抽空帶些中國食物來,比如叉燒包、蛋撻、餛飩、春捲之類。但老太太見了她們就有說不盡的委屈。想當年在台灣,自己是何等風光?家大業大,說話辦事那樣不是我說了算?當年,誰不對我彎腰低頭,奉承不已……。而今……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。孫輩也在假期抽空跟隨陵申來看望,因為自幼沒有一起生活,祖孫之間竟隔著一座座大山,難以交流。久而久之,孫輩總找各種理由不去福利院看望。

僅一年多的時間,悲劇終於發生了。白天對於療養院的食物不滿,好幾天沒有進食。渾身覺得軟綿綿,夜裡起身太急,狠狠跌了一跤。護理人員黎明時發覺後,立即用救護車送到醫院,並即時通知家人。但老太太見到子女時,已神智迷糊,臥床一週後便逝去。臨走似乎仍有著萬分委屈在心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