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宿州─《大地》的源頭

如果你去過賽珍珠在賓州的綠丘農莊，從她溫馨的客廳往二樓走去之前，定能看到掛在樓梯口的一副水彩畫。畫面呈現的是大片農田、低沉厚重的雲層、遠處有寥落低頭耕種的農人。暗淡的色彩帶給人們無限蕭瑟與蒼涼。據說這副畫是賽珍珠曾經居住了整整五年的安徽宿州。是依照她的記憶由畫家動筆畫成。《大地》一書的主題：土地與農民，便是在這兒潤育成長而最後寫成的。換句話說，如果沒有這五年的生活體驗，也許就不會有《大地》這樣的作品出現。賽珍珠也可能不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，而因此把中國農民生活介紹給全世界。

那時她二十六歲，新婚燕爾，和丈夫巴克來此定居。巴克是康乃爾大學的農業專家，在教會辦的「農業實驗科學部」任農藝師，用不同品種實地實驗農作物的成長與收穫。在這兒，賽珍珠幫丈夫和當地農民交往，深入了解宿州農村。在宿州的古城牆頭，石板街道，在村野的縱橫仟陌，人們常能看到這兩個外國青年男女的身影。賽珍珠初來這個小城，發現這裡既沒有青山綠水，更沒有寬闊大江，和童年住慣了的鎮江相比，一切都是那麼陌生。

但賽珍珠是個陽光女子，很快便適應了一切。她發現此地的農民純樸勤勞。由於她幼年熟讀四書五經，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，很快就融入宿州生活，和當地農民打成一片。夏天到來，她常在豆棚瓜架或濃蔭大樹下，和農家婦人們聊天。冬天她會穿著和當地人一樣的牛毛窩子去各家串門。在火堆旁和人們張家長、李家短，包括夫妻吵架鬥嘴，妯娌婆媳不和，從這些點點滴滴的生活經驗裡，感受當地人的內心世界。她了解了這是一片充滿神奇，充滿苦難的農村。漸漸掌握了豐富的創作素材。從宿州這塊土地上，她吸取了充足的創作營養。

提起賽珍珠，熟悉她的宿州老人們就會說，她很細心，是個理家能手。雖是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，卻也是個「宿州通」，對於當時果菜市場行情瞭如指掌。她丈夫恰恰相反，除了搞他的農業推廣工作外，對週圍事物所知非常有限。一天，沿街叫賣豆腐的聲音傳入寓所，平時都是賽珍珠買菜，此時正忙著會客。便請丈夫出去買豆腐。巴克買完，付錢時對價錢一無所知，怕上當，就對賣豆腐的小販說：「你等等，我很快回來。」匆匆返家，問明價錢以後，對小販說：「你的價錢太貴，這是師母說的！」小販說：「什麼濕母、乾母的，你這個洋人，不買就拉倒！」說罷就挑起擔子，揚長而去。剩下書呆子空討一場沒趣。這事成了宿州日後笑談的資料。

那時二十多歲的賽珍珠，性格開朗，待人熱誠，交遊非常廣闊。她經常陪同丈夫一道下鄉，調查農業種植情況。巴克騎腳踏車，她就坐兩人抬的小轎子，她最愛和人們話家常，和農人們很輕易就交成了朋友。當丈夫和農人們交談有了問題時，她就上前充當翻譯。巴克雖也因業務需要，學了一段時間中文，但和人們交談時卻常常辭不達意。賽珍珠便經常替他解決許多難題。

在美國出生卻在中國長大的賽珍珠，一生與中國休戚相關。自幼受私塾先生教誨，遍讀中國典籍。榮獲一九三八年諾貝爾文學獎的《大地》一書，講述的是中國農民王龍和妻子阿蘭的故事。他們憑借勤勞、堅韌與天災人禍以及貧窮搏鬥，終於從赤貧轉為富裕，創造了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。經歷了無數磨難的王龍，最後才認識到一個健康家庭的重要。小說裡的王龍代表了當年億萬中國農民的生活狀態。他們勤奮、樸實、節儉、無知、貪婪，卻永遠珍視並離不開大片土地。

如果沒有在宿州五年來擁抱過宿州那片黃土地，相信賽珍珠沒法虛構出像《大地》那樣真實的中國農民的故事。書中人物的衣著，言行、起居用具、生活習俗，沒有一樣不沾有濃重的宿州色彩。甚至當年當地的茶館、古塔、黃包車、土地廟、鐵鍬、糞筐、蝗災水患……全成了《大地》一書的素材原型。賽珍珠最初住在宿州南門附近，來往進出兩道城門之間，常有許多賣瓜果、毛巾襪子之類的小販，《大地》裡寫王龍把丫環阿蘭從黃大戶家裡領出來，帶回家的路上，便曾在此處替她買桃子吃。這正是宿州農民瑣碎日常生活的剪影。

由於種種原因，主要也許是因為政治上的考慮，賽珍珠在中國被冷藏了許多年。一九四九年以後在中國長大的年青人，幾乎都不知道她的大名。更沒有接觸過她的作品。她一九三八年雖獲諾貝爾文學獎，在美國文壇卻遭受到冷遇甚至嘲諷。一方面固然因為她所寫的人物是中國農民，再則當時的世界文壇更崇尚文字的彫琢，對於廣大而陌生的中國農民生活不感興趣。當時的西方文壇巨臂如福克納，甚至為文冷嘲熱諷諾貝爾文學獎的價值。這樣的文壇冷遇，一直繼續了四十年，賽珍珠至一九八○年左右才被再發現。

她的小說《大地》、《兒子們》、《分家》如今在美國已成為經典，是高中生和大一學生的必讀作品。早已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文，廣受世界各地讀者的喜愛。她花去五年時間把《水滸傳》翻譯成《四海之內皆兄弟》，至今仍被認為是最可讀的英文版本。令人感到高興的是，如今中國讀者再度有機會讀到她的作品。許多她曾居住過的城鎮，如本文所提到的宿州、鎮江、以及南京甚至她當年常去避暑的廬山，如今都修復了她的舊居，成了重點保護古蹟。作為把中國農民形象忠實地介紹給西方世界的作家，賽珍珠是永遠的功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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