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天,下著毛毛細雨,我坐在河岸邊的咖啡店,看著雨水打在河水中,水面漾起淺淺的、若隱若現的波紋。對岸的山巒,有一層薄薄的霧靄,山巒掩罩在薄薄的霧靄之中,顯得有些虛無縹緲、有些神秘。
據說從前在山間與水中,都會有山水的精靈,精靈總會伴隨著一些神話故事、各種各樣的神話故事。如果你對你所聽到的神話故事不滿意,覺得不夠曲折,或是不夠浪漫,你也可以在轉述神話故事的過程中,加上你自己所想象的情節。也許有一天,你所加入的情節,也就被長長久久的流傳下去了。
我很喜歡聽這些神話故事。有的神話故事,真的很有趣。有趣的故事,通常都是沒有道理、但是很好玩的。有的神話故事之所以好玩,也就是因為這些故事,實在是太沒有道理了。
也許,一些事情如果太有道理,就變得很無趣了吧。人生也許都要面臨一些選擇,你要選擇一個有道理的人生,還是一個有趣的人生?這兩者之間,通常你只能選擇其中之一,不能兩者都要。
在這樣的一個下雨天的下午,這家位於偏遠市郊的咖啡店,確實是十分的清靜。清靜到可以令我回想起,一些很久遠、很久遠的事。
很久遠、很久遠之前的事情,似乎都要在一些很特殊的情境之下,才能從塵封已久的記憶中,被拉回來吧。
我仿佛回到了那個剛剛開始要談戀愛的季節。有一次在一家咖啡店,一個有著大大的眼睛、飽滿的胸脯、與美麗的臉龐的女孩,用很正經的神情,跟我說這樣的話:
「我喜歡在下雨的時候,在咖啡店裏看雨。」
那一天,也是咖啡店外的雨水打在河水中,水面漾起了淺淺的、若隱若現的波紋。那個場景,與今天的場景是一致的。惟其如此,這個當年古老的情境,才能被拉回重現吧。
大眼睛的女孩,看著窗外的山巒與細雨,繼續又說:「只有在這個時候,我覺得,我才能夠找回我自己。」
我常常覺得自己像隻老牛,老牛有四個胃,無聊的時候,老牛就會把胃裏的食物,拉回到不同的胃裏,好好反芻一番。我也會在無聊的時候,把別人所說的一些話,拉回到腦袋裏,好好反芻一番。
也不知道是為什麼,我忽然很有興趣,好好來反芻,這個女孩在多年前,在下雨天的一家咖啡店裏所說的,「找回我自己」的這句話的深刻含義。
我想,有的人很能幹,能夠經常「找回我自己」。就像這位女孩,下雨天,坐在咖啡店裏,就能很快的「找回我自己」。
有的人呢,終其一生,都不知道如何才能「找回我自己」。我必須承認,我似乎就是這樣的一個極度缺乏慧根的鈍人。
我從來就不知道,我要如何才能「找回我自己」。更準確的說,「找回我自己」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,我都沒有足夠的能力,去清楚的理解。
也許有的人,每天都能一遍又一遍的「找回我自己」;有的人無論如何,就是沒有辦法「找回我自己」。
我斜倚在咖啡座上,悠閑的反芻著「找回我自己」這句話,在哲學意境上的精妙含義。此時此刻,我已經可以充分的感受到,老牛躺在樹蔭下,慢慢的反芻四個胃裏的食物的那種美妙的感覺。
我仿佛記得,在很多年前,當那個女孩一本正經的跟我說著「找回我自己」這句話的時候,其實我不怎麼關心她在跟我說些什麼。我所有的注意力,都集中在觀測她大大的眼睛、飽滿的胸脯、與美麗的臉龐。
我在當時,沒有與她好好探究她「找回我自己」這句話的哲學含義。想起來,我也許是錯過了一個提升自己哲學認知層次的機會。
如果時光倒流,事情重來一遍,我相信,我還是會選擇,把注意力集中在觀測她的大眼睛、飽滿的胸脯、與美麗的臉龐吧。
在浪漫的憧憬與哲學層次的提升兩者之間,我通常都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。
我看著咖啡店外的毛毛細雨,雲山霧罩。忽然有了種神秘的觸動。我仿佛覺得,我即將進入一些神話故事之中。我仿佛感受到山間水中的精靈,正在對我招喚。
對面的山巒霧靄,慢慢的,汎出了一抹紫色的山嵐。毛毛細雨,也慢慢的呈現出飄飄渺渺的一線彩虹。我揉了揉眼睛,仿佛有了濃濃的睏意。我努力的睜大了眼睛,看到了紫色的山嵐,與飄渺的彩虹,愈來愈朝向我接近。我不禁有些身不由己的暈眩感。
我仿佛覺得有兩個精靈,一先一後走了過來。我知道,先到的是來自於山間的精靈,後來的是來自於水中的精靈。
「我們來幫你『找回你自己』吧。」兩個精靈異口同聲的跟我說,他們說話的節奏,都控制的很好,言詞都很清晰。但是,他們說話時,都帶有各自明顯的山間水上的口音。
「我好像沒有這個要『找回我自己』的需求。」我說。
「要找回自己,生命才有意義,生活才有目標。」先到的山間的精靈跟我說。
我不由自主地看著山間的精靈。山間的精靈眉宇挺拔,目光炯炯,不怒而威。他凝視著我,我不禁有些害怕。
然後,他一個字一個字,鏗鏘有力的說:「一年準備,兩年反攻,三年掃蕩,五年成功。」
「記得了,記得了。」我說,不敢正視他炯炯的目光。
我當然記得,這個山間精靈所說的神話故事。這個神話故事十分的古老,甚至是遠遠的古老於我那段剛剛開始要談戀愛的季節。
這個古老的神話故事,甚至是老到了我已忘了要如何才能從塵封的記憶中,把他拉拔出來的境界。
「我們要反攻大陸,解救大陸同胞。」山間的精靈,繼續中氣十足的說。
「這個神話故事,我們之前已經玩了二十多年了。」我很無力的說。
「這個神話故事,現在已經不好玩了。」我說,看著他很有威嚴的臉,不知不覺之間,我的頭上,竟然冒出了涔涔冷汗。
「我在想…」我吞吞吐吐的說。
山間的精靈很不高興,狠狠的瞪著我,等著我說完我的話。
「我在想,一個小女生曾經對我說,坐在咖啡店裏,看著外面的雨水,就可以『找回我自己』。」
「所以,我剛剛已經『找回我自己』了。」
「我真的不需要再聽神話故事了。」我鼓足了勇氣說。
山間的精靈靜靜的轉過了眼光,凝視著咖啡店外的雨水落入水中,水面漾起淺淺的、若隱若現的波紋。慢慢的,精靈凶狠的眼光變得比較空靈了。我忽然有了個奇妙的感覺,我覺得,這個山間的精靈,在凝視著雨水輕飄飄的落入河水的過程中,似乎也慢慢的『找回我自己』。
「你說,『這個神話玩了二十多年,已經不好玩了』,你真的是這樣想的?」山間的精靈看著我,原先凶狠的眼光,逐漸變得慈祥。
「是的。而且我覺得,我老爸比我玩的還要更久一些。我的老爸真可憐。」我有些詞不達意的說。
山間的精靈沒有再說什麼,只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。伴隨著精靈沉重的嘆息,整個的咖啡店左右有力的搖晃了一下,咖啡杯裏的咖啡,差點濺了出來。
我再一回頭,就已經看不到山間的精靈了。
水中的精靈忽然一飄,就坐到了我的身邊。他看著我,似笑非笑的說:
「他總算是『找回他自己』了。」
我看著水中的精靈,水中的精靈,滿頭蒼蒼的銀髮,很整齊的往後梳理。精靈的嘴角,有一個自然下撇的弧線。梳理整齊的銀髮,使我感覺到他很有潔癖;而嘴角下撇的深深弧線,使我感覺到,在他的心中,常懷忿恨不平之氣。
說實話,我並沒有很大的興致跟他說話。我比較享受這兩個精靈出現之前的那種恬靜。
「做為一個臺灣人,實在很悲哀。」他忽然很大聲的對我說。
「是嗎?」我說。
「當然。」他說,說話的時候,嘴角用力的往下撇,露出深深的弧線。
「可是,你不是已經登上高峰,成為神仙了嗎?水裏有你的龍王廟,就連人間的孔廟,也都高挂著你的親筆題匾。」我想了想,情不自禁的說。
「淡水河是日本的!」他忽然又很大聲的說。
「是嗎?」我有些疑惑。
「因為日本人在淡水河的上游,蓋過鳥居。」他說。
我覺得我仿佛置身夢境之中,全身無力。我軟趴趴的坐在咖啡座上,就是無法起身,只能繼續聽他說話。
「中國大陸與臺灣,是『特殊的國與國的關係』。」他繼續很大聲的說。
我看著咖啡店外的雨水,雨水綿綿。對面的山巒,若隱若現。我有些不想理會這個水中的精靈,可是我好像又不能不理會這個精靈。我考慮了片刻,忍不住跟他說:
「山間的精靈玩『反攻大陸』的神話,之前一玩,就玩了二十多年,已經不好玩了。」
「自從你當上龍王,也快有三十年了吧。」
「現在山上與水裏的廟,供的全是你們的菩薩。」
「要『一邊一國』就趕快『一邊一國』吧。」
他看著我,似乎有些不悅,嘴角下撇的弧線,繼續往下牽引。然後,他說:「我們要得到美國的支持,擊敗中國,臺灣就可以獨立了。」
「以前山間的精靈說,得到美國的支持,反攻大陸就可以成功,被你們譏笑那是個神話。」
「現在你們又在編織另一個更大的、『臺灣獨立』的神話。」
「我的這一生,已經快被你們的兩個神話故事給玩完了。」
「老的神話故事是『反攻大陸』,新的神話故事是『臺灣獨立』。當這兩個神話故事相繼破滅的時候,我們的生命周期,也就接近了尾聲。」
「這才是真正的、我們這一代臺灣人的悲哀。」
我忽然感到有些悲傷,悲傷的原因之一,是這兩個神話故事,既沒有道理,更不夠浪漫。我不喜歡這樣既沒道理,又不浪漫的神話故事。我很悲傷這樣的神話故事,竟然可以流傳得這麼久、這麼廣。
他似乎也感染到了我的悲傷。也許,他也強烈的感受到,他的生命周期,比我還更加急劇的接近尾聲。他靜靜的沒有再說話了。
我看著他,他正在看著咖啡店外的毛毛細雨,山色迷蒙,他的眼神,似乎也愈發的迷蒙了。
我注意到他嘴角下撇的緊綳弧線,慢慢的鬆弛了下來。他整體面容的悲情神色,逐漸的轉向了平和。我可以想象,他似乎也正在慢慢的「找回了自己」。
我再一霎眼,水中的精靈忽然不見了。我看著咖啡店外的毛毛細雨,雨水打在河水中,水面依舊是漾起淺淺的、若隱若現的波紋。對岸的山巒,依舊是有一層薄薄的霧靄,山巒掩罩在薄薄的霧靄之中,顯得十分的神秘。但是,之前山巒間一抹紫色的山嵐,以及雨水中飄渺的一線彩虹,都已消失了蹤影。
我端起了咖啡杯,輕輕的喝了一口咖啡。在雨中的咖啡店裏,看著店外的毛毛細雨,我再度慢慢放鬆了心情,悠閑的反芻著剛剛這兩個精靈突然出現,又突然消失的神奇過程。
我再度感受到,我就像是一隻老牛,懶懶的躺在樹蔭下,慢慢的反芻四個胃裏的食物的那種美妙的感覺。